1,我和高立是一对寻常夫妻。寻常的工作,寻常的恋爱,寻常的结婚生子。女儿两岁半,我们攒着年假攒着钱,带孩子去了巴厘岛。高立从小练游泳,很自信,带孩子从酒店泳池玩儿到海里。孩子在海里溺亡。当时海边一片欢腾景象。我们一家也在嬉戏,玩儿得很疯。女儿自出生起就经常跟着我们到处旅游,胆子极大。中途我上岸打了个工作电话,高立上岸喝饮料刷手机,孩子抱着游泳圈短暂留在水里。等到当地救生员在茫茫人海里发现溺水的幼童,为时已晚。接下来的故事该如何下笔。美好的假期变成一个荒诞的悲剧。孩子就地火化,变成一捧灰陪我们回家。一个孩子,整个家庭。姥姥姥爷,爷爷奶奶,亲戚二三。有晕倒急救的,有陈疾复发的。而我是她的母亲。家里到处都是她的玩具。我曾一直严格要求她每夜睡前自己整理。如今我愿意一辈子为她做牛做马。我愿意为她收拾玩具,我愿意为她收拾人生。如果——如果她还能有未来的人生让我收拾整理。2,我记得很多事情。怀孕初始我就坚持锻炼,坚定顺产,她却一直沉稳地端坐在我肚子里,从未变化姿势,最后只得剖腹。出生二十天她就开始夜间连睡六小时,我没有起夜的苦。她学会的第一个词是妈妈,第一个句子是妈妈不哭。只要我假装伤心,她就抱住我痛哭流涕。她9个月就开始走路,一岁时学会自己吃饭,每晚坚持让妈妈陪她洗澡,要爸爸睡前给她讲故事。两岁以后她开始学会了和大人斗智斗勇,最新的愿望是三岁生日时养一只小狗。于是我终于知道,当人面对最巨大的悲伤时,往往的表现却是麻木。孩子走后,我一滴眼泪都没流过。我也从未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夜夜梦见她。实际上,自她走后我很少入睡。白天黑夜于我失去了区别。我辞掉了工作,拒绝任何朋友伸出的手。信息时代,八卦传得很快,我不想活在周围人关怀或八卦的眼神里,不想回复他们任何真切或猎奇的探询。我爸和高立的妈都在半个月内相继倒下,前后入院。我和高立都是独生子女,医院照顾双方老人,高立强打精神继续工作,承担家庭开支。毕竟饭得吃,房贷得还,活着的人还得为其他活着的人过漫长苟且的生活。无数个深夜,我一遍遍收拾整理女儿的小衣服。一件件打开,再一件件折叠。孩子正是长个子的年龄,我们给她准备了很多新衣服没来得及穿。高立则开始沉迷于打游戏。孩子出生后,这项爱好他已经荒废已久。我们常常就这样整夜整夜溺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天亮。我们从不交谈,很少对话。我们硕士毕业就认识交往,很少吵架,两家老人相处融洽,婚后半年就怀孕。我们曾经情投意合,曾经干柴烈火。孩子是我们延续的生命。高立被我撞见过很多次在躲着哭,堂堂七尺男儿仿佛坍塌成一个儿童。我总是冷漠地当做看不见,默默走开。我知道他的愧疚一定很重,是他提议去海边旅行。我上岸专心打工作电话时,他应当照看好孩子。当然他也可以认为我不应该在那个时候还打工作电话。我们当然不会相互安慰,虽然也并没有相互责怪。我常常一个人去墓地看女儿,给她带束粉色的花。那个时候能感受到婚姻的孤独。我女儿像所有小姑娘那样,她爱粉色的一切。如今她躺在漆黑冰冷的荒地,不知道会不会害怕。3,孩子离开三个月后,两边老人的身体渐渐恢复,但都再也恢复不到之前的矍铄,我妈的腿开始有点跛,高立的爸则记忆力大幅度减退。我找到了新工作。孩子离开半年后,我提议把儿童房改造成了书房。我捐了孩子所有的衣服玩具。只留下一本本厚厚的相册。她出生后每个月我都会冲印很多她的照片。孩子离开一年后,我和高立开始慢慢试着对话。由于太久没有交流,大家已经显得尴尬,一句简单的问句都要先在心里预习,不知道他是不是同样。孩子离开一年半后,高立升职。我们恢复了夫妻生活。太久没做,已经快忘了怎么做。他的气味都变得生疏。那夜没有开灯,做完后高立抱着我在黑暗里说:“我们再试试。”我知道,他是指,再生个孩子。他想再生个孩子。我的女儿叫多多。我们全家曾经那么开心取这个小名。我们希望她幸福多多钱多多。如果多多还在,我们原打算在她三岁时再奋战一个弟弟或者妹妹陪伴她。然而现在高立在冷静地计划用另一个孩子取代她。我沉默。这一年多我都靠安眠药强制入睡。那夜我竟没有吃药就睡着了。那夜,自多多走后我第一次梦见她。她穿着出事那天粉色蓬蓬纱的游泳衣,站在海边向我招手大喊:“妈妈我们去游泳吧!”我惊醒。天未亮。枕巾已经湿透。这是多多离开后我第一次流泪。我爬起来找烟抽。这是多多离开后我学会的新技能。多多走后我辞职那半年,我加入了网上类似家庭的互助群。在和我们相似的故事里,夫妻最后都基本走向了分离。他们或是互相责怪,最终决裂;或是一方重展笑容就被另一方怨恨。这样的组织给不了我任何慰藉,最终我退出了。事发后我和高立没有划分责任,我们非常默契的,像多多从未出现过那样,默默地各自删除着往昔三个人所有共同的痕迹。我知道高立是对的。生活应当向前看。我知道重获幸福的能力是人之为人,能够生生不息的原因。天光大亮时,我听见自己心里清晰的声音——我不会再生孩子。网上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我们对孩子的需要,远胜过孩子对我们的需要。我感到这对孩子来说是一种巨大的不公平。现下如果我们再要一个孩子,不过是为了弥补创口。我们为什么要弥补它呢,它又是可以被弥补的吗,如果它可以被弥补、被遗忘,那么我们是有多么多么自私,多么多么对不起女儿。愧疚到最深的层次,可能就会想通过自虐来完成救赎。永不遗忘。终生剧痛。我没有和高立谈。但我从此开始拒绝性生活。高立很快明白了我的心意,他于是关上了渴望的门。双方父母也开始陆续艰难地劝我。都是老生常谈——我们才三十岁,老来膝下孤独是最凄凉。所有这一切,我都付之于沉默。老人的谈话都在叹息里结束。多多离开已经两年。事件巨大的伤痛,对他人来说开始减缓,而对我来说,却才真正开始显形。高立升职后酒局越来越多,常常喝到半夜醉醺醺回家。他一直是个好男人。我怀孕时他承包了所有家务;孩子出生后他看了一眼就冲过来抱住我;我剖腹产之后压肚子排淤血痛的嗷嗷叫,他流着泪帮护士换垫纸;产后他用自己省吃俭用的钱让我住进月子中心;他是月子中心工作人员交口称赞的模范丈夫,孩子换尿不湿,按摩,洗澡,他一直比我流畅;孩子的初吻献给了他;孩子看到所有画册上雄性动物就激动地大叫爸爸。高立暂时没打算用换老婆来解决眼下困扰,只剩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我们又开始恢复了零交流。我们在一起已经太久,人有感情,也有惰性。我并不想主动离婚,也没有兴趣换个男人开始新生活。没有孩子以后我的时间空出来很多,下班回家常常冷冷清清又无事可做。我开始下班兼职跑滴滴。干这活的女性很少,我也算是一股清流。我爱和乘客聊天,听别人聊别人的故事,时间过得特别快。关于以后未来我很少去想。4,又过不久,我妈腿部肿瘤住院,检查结果良性,捡回一条命。我医院的生活。有一天冬日暖阳,医院花园休息。看见一个女孩坐在轮椅上,只有一条腿,老人陪着她,正在摆弄一堆乐高模型。孩子大约7,8岁,长得憨实。如果多多长到这么大,会是什么模样呢?我正想到入神,女孩招呼我:“阿姨,能帮我看看这步怎么拼吗?”大学时我就是乐高迷。我因此和乐乐成了忘年友。乐乐是骨癌,已经锯了一条腿,医院几进几出,已是熟客。她的父母玩儿命工作给她挣医疗费,医院轮流照看她。乐乐是外地人,几经辗医院治疗,老人都很质朴,和我妈妈很谈得来。乐乐没有我想象中癌症病人的悲观,这个年龄的孩子,也许还不清楚少条腿或者死亡对她意味着什么。我们这座常年阴霾的城市,这一年的冬天阳光竟总好。我们常约在花园相逢。她常和我探讨乐高的搭建,医院的伙食,常和我八卦病房的趣闻。有一天她突然问我:“阿姨,你有孩子吗?”我顿了一下,像与同龄人对话般,像谈他人之事般,平静地告诉了她多多去世的经过,还有多多出生之后的趣闻。这竟是多多出事近三年以来我第一次与人谈起这些往事。乐乐认真的听完,淡定地说:“阿姨,我很可能也会死的。”这样残忍的话如此从容的从一个不到10岁的孩子嘴里说出,让人哑口无言。相识一个月以来,乐乐从未谈过她的病情。她的奶奶和我妈正在聊天。乐乐正在拼的模型是个超级玛丽。她告诉我,她拼的所有这些模型,都是送给未来弟弟妹妹的礼物。她说她的病很不好治,爸爸妈妈到处借钱,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天天背着她哭。她说肿瘤转移到肺部了。乐乐说:“阿姨,我希望爸爸妈妈再生几个孩子。他们太辛苦了。我走了,弟弟妹妹可以帮我爱他们。”“阿姨,躺着治疗特别难受的时候,隔壁床的大哥哥放手机上的故事给我听。我记住一首诗,听说也是个小朋友写的,写得特别好——你问我出生前在做什么我在天上挑妈妈看见你了觉得你特别好想做你的孩子又觉得自己可能没那个运气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我已经在你肚子里啦那一刻,我失控地紧紧地抱住乐乐,泪如磅礴大雨。那天车限号,我本该打车回家,却选择了步行。我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这首诗,往事如潮水不断往上涌——我们一家人那些平淡的,快乐的往昔,多多离开后我们亦如死般的日子。我的眼泪失去了闸门,像要把这三年积攒的全部流干。5,妈妈不久康复出院。之后我仍常去看乐乐。她的病情恶化得很快,一根很粗的针从肩膀里打进去,她乐观的说那里面是营养。最后一段时间,乐乐已经没有力气拼乐高,我连熬了几夜拼完了她最喜欢的哈利波特城堡,赶得急,多块的微粒模型,要了我不再年轻的老命。我把模型送给她,乐乐虚弱地对我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城堡。“阿姨,”她有点哀伤,眼睛却很动人。她提起那个话题:“再生一个孩子吧。”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漫出来,滑落到她稀疏的头发里:“你们爱多多,多多也是爱你们的呀。”我心里的坚冰全部垮塌。我疯了一样去拉她的小手,很小,很凉,也很枯。我说:“好,好”,趴在她身上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心里狂喊着乐乐不要走向死亡,悲剧不要再发生,可是无力的我,怎么能阻止得了?!乐乐很努力地把小手放在我头上,她是一个连呼吸都要用尽全身力气的孩子啊。我在她的泪眼里看到很多东西,遗憾,内疚,还有爱。是她对父母的内疚和未尽的爱。恍惚间我一下子明白了,我的多多也是这样爱我的,我以前总认为再生一个孩子是我们的自私,可是我忘了,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来爱我们的,毫无保留地依赖我们、信任我们、陪伴我们、丰富我们、滋养我们。他们带着最原始最纯洁的爱向我们奔赴而来,如果多多在天上,她一定不愿看到我用自虐来纪念她,她一定希望我们还被其他的小精灵爱着,继续她的夙愿。那天晚上回家时,我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华灯初上。神情恍惚的我,给高立打了个电话。由于我已经很久没跟他主动发过信息或者打过电话,吓得他以为老人出大事了。“高立,我们谈谈。”那是我们第一次抱在一起痛哭。为我们的孩子,为我们血流成河趟出来的新生。高立说一切随缘,无须刻意。几天后,乐乐的主治医生和乐乐的父母谈话,问他们要不要带孩子回家。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最后的日子到来了。这种出院,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乐乐已经昏迷了。我和高立帮她的父母找了辆车,送他们回老家。那对父母比我们年轻。他们没有我们当年用理智镇压的痛苦,也没有我们这么多年用所谓成熟和冷漠掩盖的悲痛。医院大哭倒地,不在乎颜面。他们因为没钱和无力感互相吼叫指责,他们活得如此真实。那之后我开始常常梦见多多,也常常梦见乐乐。在梦里两个孩子搭建着乐高,互相追逐嬉戏。在梦里我漂浮在半空,安静而微笑地看着她们。醒来后我总是在高立的怀里。他的胸膛温热,这些年他头发白了很多,但渐渐已经不再玩电脑游戏了。6,今天,乐乐离开人世一年零七个月,多多出事已经满五年。我,怀孕12周。医院产检完,独自去了墓地。我照旧带上了一束粉色的花,那是多多最爱的颜色。墓碑上多多的照片笑得很甜。拍这张照片时,全家老少正聚在一起为她庆祝两岁的生日。孩子啊,你是否已和天使们相聚?乐乐是不是也是你的天使朋友?我们的缘份那么短,我痛悔于不曾倾尽全力;我们的缘分又那么长,我庆幸还有时间,还有双倍的情感,可以赋予下一个生命。ta不是你的替代,也不是命运的补偿,ta是一个充满爱意的精灵,全新的,像你一样。ta将会无条件地爱我们,也会得到我们不遗余力的爱。亲爱的多多,我的孩子。谢谢你教会了我被爱,教会我们爱与被爱同样重要。未来的某一天,我们天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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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作者投稿
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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