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卓越智力作用指导的胆量是英雄的标志。”
——克劳塞威茨
(1)梦境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诡异的梦,醒来之后感到惊奇,趁记忆尚未消散,先把整个梦境记录下来:
我孤身一人在几乎渺无人烟的荒野里穿行。那时天空阴沉,云层密布,但是丝毫没有要下雨的迹象。在我前行的左侧远处出现一座相当高大的山,主体为岩石结构,看起来并不陡峭,从地平线凸起,整个山体轮廓弧线呈现半圆形,感觉就像是一个刚露出地平线的太阳,黑色的太阳。
我继续往前走,高山的轮廓慢慢地被遗留在身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转头往回走,想去看看那座山。回走的路上,遇到一个陌生人,他告诉我,那座山叫做“普鲁士山”。我很奇怪,“为什么叫这个名字?”陌生人告诉我,“那里是德国的一块飞地,整座普鲁士山都是他们的。”我愈发感兴趣,便径直往山的方向走去。
我来到山下不远处,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水面,波澜不惊。在水岸边停靠有一条小船,船上蹲着一个船夫,正在系紧缆绳。我没理会他,他也不理会我。我从船边直接走下水,水不深,只没到腰间位置。我就这样一直在水中走到普鲁士山下。
走上岸,前方山脚下有两排房子,青砖白墙,为明清风格。见到一家房子的主人,大约是个农民,我感到奇怪,问他,“这里不是德国人的飞地吗,你们怎么住在这里?”农民告诉我,“我们祖上一直住在这里,德国人住在山顶上,素无来往,从来也相安无事。”
我没有停留,由东往西一直往上攀爬。有一条小路和缓而上,周围是巨大的岩石,间杂成片的古树林、山花和草丛。云层依旧浓密,几乎没有感受到风。登山途中除了自己,我一个人都看不到,天地寂静。
大概午后时分,我走到山顶,转出几棵古树之后,眼前豁然开朗,普鲁士山顶上竟然是一片无比开阔的高山草甸。这时在我的四周依然看不到一个人,唯有芳草萋萋。我向草场深处走去,不知过了多久,慢慢开始看到了行人,都是形单影只,偶尔出现的房屋也是零零落落。
在草场的中部,在我北边的眼前,出现了一座简陋的哥特式教堂,尖尖的穹顶直指阴沉的天空。教堂前面是一个小广场,两边有两排房子,大约是一个集市,人却也不多,倏然走过两三个人,也是行色匆匆。在广场的前面,有一条清澈的小溪,自西向东婉然流过。
我面对教堂,在溪流的岸边停下脚步。在溪流上游的方向,有一个穿着灰黑色衣服的马夫,正牵着一匹马,由西向东缓缓走来。在溪流下游的方向,距离教堂东边不远处,有四个女人正在溪流的水洼回转处游泳嬉戏,笑声阵阵传来。
我的目光就跟随着笑声,几乎一动不动只顾盯着那四个戏水的女人看。女人们发现了我,大概疑惑我是从哪儿窜出的陌生人。她们停止嬉戏,从水中走到岸边,也站在那里看着我。她们身上一丝不挂,皮肤光滑,曲线玲珑,脸上的神态自然而平静。她们是如此美丽。
这时我依然看不到尽头,草场和溪流从远处向着天边延伸,那里一片苍茫。由西向东步行而来的马夫,牵着马已经走到我眼前,说路还很远,问我要不要骑马。我瞄了马夫一眼,没理会他,又转过头去看水岸边静静站立的裸体女人。
我忽然感到不对劲,整个身体猛然转过来,面对着眼前的马夫。这位马夫,两把大胡子,如同匕首般展现;一双眸光闪烁,宛若深不见底的渊潭,这特么就是尼采啊。
梦,就这样醒过来了。我清晰记得,整个梦境都是黑白世界。
(2)马夫
尼采为什么会成为一个马夫?是不是只会出现在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离奇幻境里?在我的梦里,既看不到溪流的源头,也不知道马夫尼采究竟从哪里走来。但他还是出现了,就这样站在我的面前。
然而我从来都知道,在我的现实空间里,他一直以某种形式存在于我的视域和思考河流的深处,从未稍离。甚至每一次看到他的出现,无论是什么方式,我都能感受到惊喜的袭击。譬如,去年我发文《放逐:30年来诗人的命运》,在文中及置顶留言中都提到尼采。其中,我在置顶留言这么说:
“有一个神奇的地方,人们满大街高唱诗和远方,追逐的全是眼前的苟且。这就是所有现实的总和。而在多年前,尼采在街头上看到一匹被马夫鞭打的老马,忽然老泪纵横,上前抱着老马大叫:“兄弟!”此事性质等同于30年前,海子说:“诗人,你已无力偿还麦地的情义。”多年前人们说,尼采疯了。30年前人们则说,海子死了。好吧,一切均宛若这盛世,正如你所愿。”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文章评论区里,一位名为“高靖雯”的朋友有一条留言,话不多,这样说:
“尼采眼里的老马,相当于“修行人”眼里的臭狗,其实臭狗是弥勒真身!”
这真是太让我惊讶了。说实话,我完全没有想到,能够如此理解尼采的人,竟然会是一个女人。?我常常认为,对于事物的理解,男人和女人各自的到达的方式有所不同。男人往往会依靠诸多概念与逻辑的工具,如此利用和包装,才能达到一定的认知能力。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经常会有一种认知上的局限感。女人则有所不同,很多时候具有天然的直觉与直感,能够直接感知到事物的本质。
弥勒是未来佛,将会降临人界,但不是现在,如今更多的人眼里看到的大约还是“臭狗”。正如我此前所说——如果,我可以为尼采的墓志铭刻下文字,一定会斧琢出这一句他曾经说过的话,“我的时代仍未到来,有的人死后方生。”
只因这一句话,高靖雯便是如此美丽。有些话不需要太多,一句就可刻骨到位,凝练奔来。这是对我的提点,逝去百年之后,尼采并不孤独。
年前,尼采看见被马夫鞭打的老马,应会在潜意识里对那匹老马发出共同的悲鸣。喊出“上帝死了”的尼采,试图创造出超人力量,最后也不得不发现,在他的暮年,超人依然无迹可寻。他拥有强悍的思想方向,一直挣扎于“超人--人类--野兽”生存链条之中,身边却难以找到可供驰驱的广阔土壤。所处的现实也没有如此寻求奔腾的诉求,就如同那匹被鞭打的老马,现实世界只会期待它不断去完成无尽的杂役,甚至连躺平的机会都不会给你。
(3)普鲁士山
拥有烈马的尼采,你为什么还不执鞭上马,携带你奔放的普鲁士精神,沿着水流的方向驰往你所眺望的天际?
(图为身穿普鲁士戎装的尼采,如此意气风发。)
普鲁士曾经只是一个地理名词,也曾经只属于波罗的海东岸与南岸的原住民,但这些都无法诞生真正的普鲁士精神。放眼眺望这个广阔的世界吧,普鲁士精神的血脉来自俾斯麦的铁与血,来自条顿骑士团向东强悍的征服,更来自十字军之剑冰冷的锋芒。
如今,在曾经属于东普鲁士的王国,几乎已被抹去殆尽。二战后,年,美苏英法四国“盟军管制委员会”签署第46号法令,宣布“普鲁士是德国军国主义的支柱,事实上已经不复存在,为维护各民族和平与安全,重建德国,即日起解散普鲁士”。普鲁士的合法存在由此正式结束。
这是人类世界对普鲁士彻底的清算。在中文语境的空间里,甚至还流传这样一个故事:年,美英苏三巨头聚首德黑兰,大英首相丘吉尔如此大骂,“普鲁士是万恶之源。”
如同在中文空间里,至今仍广泛传播一句用以指控纳粹德国的“名言”——“谎言重复千遍便成为真理”——并认定这就是戈培尔说过的话。但事实是,我翻遍如今能够找到的所有文献与典籍,既找不到指控戈培尔这句话同样也找不到认定丘吉尔这句话的任何出处。这根本就是谎言。我可以断言,任何脱离对事实真伪鉴别的基础,一切道德评论都只会走入荒谬之境。
世界的诸事态就这样处身于此起彼伏的谎言中摇曳前行。年前,萨拉丁攻入圣地耶路撒冷,从此整个地中海东岸和南岸,成为绿色史矛革的世界。年前,奥斯曼帝国攻陷拜占庭,欧陆从南部开始被深层染绿。多年前,维也纳之战结束,哈布斯堡王朝终于击退奥斯曼帝国的前进的步伐,守住欧陆柔软的腹部。
至少从年期开始,欧陆内卷、消耗与分化加剧,终于走向不可避免的冲突。二战结束,雅尔塔秩序迎面扑来,以各种契约封条的形式,确认红版史矛革和绿版史矛革势能范围。本质上说,二战真正的赢家只有史矛革。
处于波罗的海东岸的加里宁格勒——那里曾经是康德的故乡——被划入前苏,如今为俄罗斯的飞地。东普鲁士其余地方,也分别被划入波兰、立陶宛等国。从大半个波罗的海东岸到南岸的大片区域,整个东普鲁士就这样被清洗干净。失去东普鲁士,并被贴上封条的德意志,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还拥有普鲁士精神?也许,默克尔会告诉你答案。
第46号法令会成为上帝的封印吗?不,当然不,这只是人间利益博弈的结果,只是一种世俗的封条。只要人性不变,依靠刀剑而贴上的封条,未来也会被以刀剑的方式撕毁。
(4)人性
谈到人性,我依然会想起尼采。就在写本文的几天之前,我看到有两位师友,基于近期所发生的巴以冲突事件,探讨与辨析关于人类演绎前景和人性本质的话题,很精彩。其中一位名为“Elijah”的朋友这样说:
“我说的是生活在那片土地上非犹太人的生存权利。人类求同存异加大宽容才是文明的发展进程,动辄恨不得消灭落后民族只有精英民族适合为世界掌舵岂不是又回到元首的路上去了。分配的极端不公是表象,人类无节制的贪婪是本质。人类才是文明进化的幼年期,无论从认识神的角度还是进化论的角度仍是所知甚微。应怀敬畏之心发展,不该如眼下自大狂妄地急奔。”
对此,我忍不住也表达了一些个人看法,具体如下:
看到两位兄台以上观点探讨,是非常好的交流,让人获益匪浅。彼此观点的异同,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彼此都具有探索真知的热诚,迟早会让大家走到一条道上。至少在求知的角度上说,以利亚兄关于“人类求同存异加大宽容才是文明的发展进程”的看法,是有道理的,当然,也是一种愿景。但这并不是事实的全部,譬如普朗克曾说过,“一个新的科学真理取得胜利,并不是通过让其反对者们信服而获得,而是通过反对者们最终死去,新一代才得以成长起来。”我往往将其简单表述为“欲要创造,必先毁灭。”
克劳塞威茨关于战争的核心定义其实也包含这层逻辑内涵。从人类开始,直立智人之于尼安德特人,蒙元之于中原,白人之于印第安人,一直到二战,到如今,求同存异和加大宽容并非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方案,更非唯一方案。解决人类之间的主要冲突,基于人性不变,战争与暴力至今仍是所有解决方案的核心内涵,可预见的未来,这一点也不会根本性的改变。
从更大的时空角度来看,以利亚兄的上述观点,依然具有正确性,或曰合理性。这里延入尤瓦尔·赫拉利于《人类简史》的概念——人类演化有两个基本路径,一是基因演化,二是文化演化。从演绎的基本线条轮廓上看,从直立智人到蒙元,从印第安人到二战,基因演化对人类社会变迁的决定性份额正在下降,文化演化份额占比则上升。从这个意义上说,整个人类社会的未来是日益走向趋同,这是更大尺度上的趋势。
尤瓦尔对人类的最终社会结构形态(如果存在的话)设想是,全球性帝国化。这更多是结构上的认知,而非道德价值上的评价。我基本认同他的这个猜想方向,至今为止,基于人口、欲望和资源关系上看,帝国化的社会结构,整体资源供给和耗能是最小的。当然,至少不可能出现资源平等这种事情,从人类的开始到终点,只要人性不变,都不可能。以利亚兄“分配的极端不公是表象,人类无节制的贪婪是本质”即可对此加以解释。在整个过程,同样无法剔除演化本身所蕴含的暴力因素。
以利亚有一个观点,“人类才是文明进化的幼年期,无论从认识神的角度还是进化论的角度仍是所知甚微。应怀敬畏之心发展,不该如眼下自大狂妄地急奔。”我对此感到疑惑,如何判断“人类才是文明进化的幼年期”?是人类文明目前阶段处于“幼年期”,还是整个人类文明都属于“幼年期”?如果是后者,是否意味着人类之后还有“新人类”,也即是说,“人性”的内涵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从哲学的角度上看,尼采的超人思考,就是一种新人类。但尼采的超人诞生,依然没能脱离“欲要创造,必先毁灭”的逻辑内涵。
(5)墓志铭
试图要重估一切价值,试图要敲击如此创生毁灭生命与逻辑链条的尼采,又能走多远?那些年,他一个人在战斗,无比孤独,唯一可资发挥的,只有他个人的主体生命力。可惜,他没能够走到所设定的“超人--人类--野兽”生存链条之巅,却在“超人--人类”之间的反复冲突中,被彻底撕裂。尼采之死,是一种宿命论式的自我毁灭。
在现实社会里,这条逻辑线同样真实与冰冷,全部贯通于人类社会所有形态中,无论是叫做文明与文化,还是种族与阶层,抑或是国家与民族,没有例外。一切岁月静好,勿论长短,皆为假象。
这条逻辑线是不是很灰暗?不,我的答案是,比你所想象的远远还要更加暗黑,更加无情。人类若要实现对自身的超越,就必须迎接更大的冲突,在完成自身救赎之后,或获得新生,或走向毁灭。除了创生与灭亡,不会有永生与轮回。
如今的尼采,作为马夫出现于梦境,依然还是那么孤独。适逢整个人类世界又开始步入一个全面躁动的前夜,如果,以右翼势能为主要构成的逆全球化力量,在达沃斯集团的面前,在雅尔塔秩序巨石的重压之下,将内心的勇气与信念躺平,那么,你们将在二战之后,只会遭到第二次毁灭。那时,创生的依然属于撒旦的世界。
如果右翼势能的勇气就此躺平,那么,尼采,我将回到梦境,告诉幻影里的你,这座黑色太阳轮廓的普鲁士山,就是整个人类右翼势能的巨大墓碑,你的名字——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就是唯一的墓志铭。
天风盗
年5月29日
天风盗